ChatGPT对科技期刊意味着什么

近日参加了本社主办的辩论赛,围绕“借助ChatGPT撰写的论文能否在学术期刊发表”,作为反方三辩陈述观点。

作为一名辩论赛的新兵,除了对辩题本身的思考外,能做的就是恶补各种辩论赛的理论知识,以及怒刷各届国际大专辩论会的视频。最大的体会是,如果用一句话概括辩论赛的特点,那就是——辩论赛争论的焦点,是对辩题的价值判断。

与价值判断相对的,是技术判断。借用社会学家马克斯•韦伯在20世纪初提出的“工具理性”和“价值理性”这对概念,会更好理解。前者注重手段、条件、形式和程序,强调结果和效益的最大化;而后者注重目的、理想、内容和实质,强调行为背后真正的价值和含义。从实践层面来看,价值理性是工具理性的精神动力,工具理性是价值理性的现实支撑,二者互为根据、相互支撑。

比如说,2001年国际大专辩论会半决赛,新加坡国立大学迎战武汉大学,辩题是“是否可以成败论英雄”。如果进行技术判断,那么讨论的就是“如何在论英雄中有效地运用成败指标”;如果进行价值判断,那么讨论就变成了“以成败论英雄是否对社会发展有益”——双方恰恰是选择了后者展开己方的立论。

无独有偶,今年两会后,李强总理在谈到加强政府自身建设时提出,凡事要多作“应不应该办”的价值判断,不能简单地只作“可不可以办”的技术判断。

于是,我从学术研究、学术传播的价值出发,比照在学术研究中使用ChatGPT可能对社会价值体系带来的冲击,形成了三辩的辩词。并针对比赛当天正方一辩提出的“ChatGPT可以让论文变得更好”“ChatGPT可以给作者带来便利”“ChatGPT已经成为目前的潮流”三个方面,进行了攻辩。

ChatGPT对科技期刊意味着什么

三辩词

对方辩友问我,我会如何合理使用ChatGPT。我的回答是,我不会使用ChatGPT。因为用未授权的语料训练它,违反我国刑法;生成的作品没有原创性,违反我国著作权法。

对方辩友还说,ChatGPT是目前的潮流。历史长河中,“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”的例子太多了,短时的兴盛,就能断言它具有长久的生命力吗?

对方辩友还说,ChatGPT可以帮助我们完成一些技术性工作。这让我想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期,调整粮食定量的报告送到总理那里,已经连续工作17个小时的周总理,依然亲自逐个数据审核修改;保健护士心疼地说:这些技术性工作,就不能让其他人做吗;总理严肃地说:我不亲自算一算,怎么能知道底细呢?

我方一辩已经充分论证,ChatGPT只是给作者带来了一些所谓的便利,却把原本应由作者承担的责任转嫁给了编辑和审稿人,并没有从根本上提高学术研究和学术传播的整体效率。

我方反对借助ChatGPT撰写论文,原因之一是,这背离学术研究“理性批判”的基本要求。子曰:学而不思则罔,仅仅被动接受,不去主动思考,只会迷失于信息的汪洋大海。现代自然科学的发展,源于一代代科学家的批判性思维。离开了对事物内在关系的辩证思考,只会在现象层面人云亦云的ChatGPT,如何能提供真正有价值的信息呢?

第二,发表借助ChatGPT撰写的论文,背离学术传播的文化使命。学术研究向来不易,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。学术期刊除了传播最新发现之外,也要倡导锲而不舍攻坚克难的科学家精神。如果期刊任由劣币借着所谓的“高效率”去驱逐良币,又何谈维护健康而有活力的学术生态,何谈学术的进步与发展呢?

第三,借助ChatGPT撰写论文,无法回应时代发展的要求。世界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,如果没有理论创新的勇气,就不能科学回答中国之问、世界之问、人民之问、时代之问。需要学习语料才能给出回答的ChatGPT,能够回答时代之问吗?发表这样写出来的论文,又能够解决时代交给我们的哪一个课题呢?

第四,发表借助ChatGPT撰写的论文,背离“劳动创造价值”这一人类文明的基础。多劳者多得,是对勤劳者的褒奖;不劳而获,是对懒惰者的唾弃。我们通过撰写论文的劳动,获得了能力的提升,又以这样的能力,在新劳动中创造更大的价值。在人类智慧的最先端——学术研究领域,我们不能,也不应该放弃身为劳动者的主体责任。

对方辩友忽略了一个关键的事实,那就是目前的人类文明仍旧非常幼小。地球上还有很多地方,人们吃不饱饭,社会治理水平极度低下,动乱频发。如果我们认为人类已经掌握了足够的知识,可以功成身退,让ChatGPT来替我们干活儿的话,我们就将永远停留在这个低级阶段。地球摇篮之外,还有星辰大海,革命尚未成功,同志仍需努力呀!

ChatGPT对科技期刊意味着什么

辩论赛结束后,对双方观点进行复盘,发现还有一些问题,是比赛时没有抓住机会说清楚的,一并总结吧。

ChatGPT作为一种新事物,天生有“拥抱创新”的道德豁免权。我国激波风洞的奠基人俞鸿儒院士,对“创新”有一组精到的评价:“创”是前所未有,而“新”——新衣服可能是买来的,相同的东西多得不得了;“新”这一层面的技术革新、小窍门、科技化建议固然重要,但不能替代从“0”到“1”的“创”。

ChatGPT可以提高工作效率,一直是其重要卖点。“效率”很重要,但当成价值来追求,就要出问题。这是因为,要先有“效”,才谈得上“率”;打头的“1”得是正数,后面的“0”才有意义。ChatGPT生成内容的准确性如果不能获得保证,还需要后续审核的话,“率”越高,“效”越低。

ChatGPT尽管只是人类发明的众多工具的一种,但与广泛用于学术论文撰写的计算器、统计学软件、数据可视化软件等工具存在根本性不同。后者提供的结果,100%源于使用者提交的数据,仅仅改变了数据的表现形式;而ChatGPT提供的内容,并非源于使用者提交的数据,而依赖于概率的计算和选择。因此,准确性问题源自其计算模型,解决起来颇有难度。

2023年5月16日,世界卫生组织呼吁谨慎使用人工智能生成的大型语言模型工具,主要顾虑就在于内容的准确性,以及健康数据的安全性。如果说随着技术的进步,准确性在未来有望提升,但世界卫生组织同时还重申了在设计、开发和部署医疗人工智能时的六条核心原则,第一条便是:

“保护人类自主性。”

如何理解“人类的自主性”?自主性并不在于人类要去亲自完成每一项工作,而是说社会的发展要源于人,要源于人的自我实现的动力。如果说ChatGPT带给我们的便利,仅仅是帮助我们在与他人的竞争中占得先机,而不是让我们产生追求卓越的内在动力,那么,即使个体能够在社会资源的再分配中短期获益,但从长期来看,整个社会依然不可能有所发展。

马克思主义者大概都听过这句话:“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。”ChatGPT可以回答问题,但却无法替代学术交流、智慧交锋中产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。这种交流和交锋,会丰富每一个人的思想、生命,也会让社会更有活力。

ChatGPT目前最受诟病的,是它会编造一些文献。在我看来,它最糟糕的表现,在古诗写作。古典诗词,“古”是指它需遵循旧的格律,“典”是指它要用“典故”。由于古诗字数少,为了在有限篇幅内,涵盖更多信息,符合格律要求,以助意象的表达和意境的形成,会使用前人诗词中的语汇。比如,用“金乌”代替“太阳”,用“金风”代替“秋风”。正因为不同时代的诗人都会使用同一套“典故”,古诗就不再是4×5或4×7的文字排列游戏,而成为承载中华传统文化的“文脉”。

即使是现代汉语,ChatGPT生产的内容也远远称不上优质。原因很简单:英汉语的构成逻辑完全不同。北京外国语大学王文斌教授提出,英汉语的本质性差异在于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差异,这种差异体现在民族的世界经验方式和思维方式、语言和文字间的优选关系、词源、词组构造、具体语法等多方面。用英语逻辑生成的汉语内容,必然会丢失汉语独特的空间性特质,从而变成一种穿着汉语衣服却有英语内核的“香蕉语”。这对汉语的独立性,会造成隐秘而长久的损害。不光是汉语,其他各国家各民族,也都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。文明的多样性,是不同文明间交流互鉴包容的基础。文明的传承创新发展,必须也只能依靠生活在该文明中的人。基于某一种语言的ChatGPT,带给人类文明的,究竟是机遇还是地狱,仍需要仔细观察,谨慎判断。ChatGPT对科技期刊意味着什么辩论赛大幕已落,尘埃将定,但围绕ChatGPT的思索才刚刚开始。在判断ChatGPT究竟会给科技期刊、学术研究、人类发展带来何种影响时,不得不考虑什么才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真正价值。唯有如此,才有可能为人工智能的健康发展,找到虽坎坷却正确的道路。题图  via  栗东旭《射日》ChatGPT对科技期刊意味着什么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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